三分公司 羅挺表
假如有人問我在施工一線有什么收獲時,我一定毫不猶豫地說:又聞到稻花香了。
這不是唯一答案,然而是答案當中的一個主要內容。
一些人吃了十幾二十年甚至一輩子的大米飯,卻不曾見過禾苗,更不用說聞過稻花香了。這算不算是人生的一個遺憾呢?我沒有這樣的遺憾。因為我是農民的兒子,我的母親是一個農民。我生在農村,長在農村,而且干過農活。李紳所寫的“鋤禾日當午,汗滴禾下土”,于我看來,感受是膚淺的。鋤禾日當午,何止汗滴禾下土?流汗只是表面現象,其實質在于身體所經受的痛苦和內心的煎熬。當代社會有一句流行語:請客吃飯不如請客出汗。所以說,出汗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情。關鍵在于是出于什么目的而出汗。為娛樂而出汗,或是為了健康而出汗,心情輕松而且愉快;如果是為了謀生而出汗,心情沉重而且沮喪。
我讀師范時,姐姐們先后出嫁了,家里只剩下母親一個人做農活。放暑假回家,我的首要任務便是幫助母親做農活。時值農忙季節,家家戶戶忙著收割春稻,然后趕緊犁田耙田,插上秧苗,期待秋天的豐收。分田到戶了,各家忙各家的事。母親的承包田里,只有母親一個人在忙碌。周圍的水田都插上了秧苗,而且秧苗已經成活,田野里一片翠綠。母親的承包田還是被一層淺水覆蓋著,像一面鏡子,更像一塊太陽能電池。母親彎腰站在田里,緩慢地移動著。
我穿著皮鞋,站在田埂上,對母親說:“媽,我來幫你吧。”
母親抬起頭,疲憊的臉上有一絲笑意:“你行嗎?你又不會插秧。”
母親說得對,我確實不會插秧。這之前,我基本沒做過農活。我從小學五年紀起就離開村莊,隨父親到外地求學。
“還是讓你爸來幫忙吧,他樣樣都做得好。”母親說。
我父親是一名中學語文老師,在另外一個鄉教書。他教畢業班,經常利用假期義務為學生補課。等他把課補完,田里的農活也就耽擱了。但父親也有很多年不下田了。他似乎更樂意在學校為學生補課。那天晚上,父親也從學校回到家。母親問他:“給學生補完課了吧?”
父親說:“還沒補完。有兩個學生被家長喊回去干活,沒有參加補課,我還得上他們家去幫他們補課。”
“那我們家的田怎么辦?”母親說。
“叫他幫忙,”父親指著我對母親說,“他也長大了,該為家里出力了。”
“可他不會呀。”母親說。
“那你就教他唄,就像你當年教我一樣。”父親說,“我看他也不是一個很笨的人。”
“我當然不笨。”我說,“插秧有什么難?”
“那就對了。”父親說,“你明天就開始去田里干活。你不去的話,我打算在農村幫你訂一門親,讓你媳婦幫你母親干活。”
我一聽就急了:“我不要訂親,我自己幫母親干活。”
就這樣,我成為了母親的徒弟和幫手。
那時候,沒有拋秧,每一束秧苗都得用手指捏住插進泥里。不到一個上午,我的幾個手指已經被水泡得又皺又黃。我的秧苗插在田里,有的棵數太多,有的棵數又太少,有的深淺不一,而且間距不一樣,橫看豎看都不成行。但母親并沒有責怪,反而鼓勵我說:“第一次插秧,能插得這樣好已經不錯了。”
我直起酸楚的腰,對母親說:“種田比讀書辛苦多了。”
“那你可要好好讀書了。”母親說,“讀書應該比種田更有出息吧。”
“好的”。我說。我心里想:這一輩子決不能以種田為生。這種原始的謀生方式讓我望而生畏。我當時沒有想到,母親恰恰是用這種方式撫養大了我們幾個兄弟姐妹。這種辛勞,哪怕是短短的幾天我也忍受不了,但母親何以忍受了一輩子?何況母親又是那樣的瘦弱?我現在知道了,支撐一個人的不是她的力氣,而是她的毅力。
盡管秧苗插得晚,而且插得不規范,田里的秧苗還是不顧一切地成長了。九月底的一天清晨,我背著行李,步行去縣城,準備乘車返回學校。路過母親責任田的時候,我欣喜地看到,田里的禾苗開花了。淡淡的白花發出淡淡的清香,一束束稻穗像情竇初開的少女展示著輕盈的身姿。我停下腳步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把稻花香吸進體內,留在記憶里。
后來,在學習當中,每當我煩燥的時候或是想松懈的時候,我就深深地吸一口氣,好像又聞到了那天的稻花香,想到了自己站在田里的那份辛勞,心底響起一個聲音:這點累算什么?天底下還有什么比農活更累的活嗎?這樣一想,我馬上打消一切消極念頭,以一種積極的心態投入到學習中去。
因為有這種動力,我的學習成績一直較好。畢業之后,就留在城里工作,徹底地告別了農村生活。
但在城市里生活久了,每天行走在用混凝土硬化過的道路上,穿梭在不能生產氧氣的城市森林里,心里頭又常常若有所失。城市和農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,就如熊掌和魚不可兩者兼得一樣。到路橋行業工作之后,我突然發現,路橋人可以把城市和農村兩種生活方式完美地結合起來,尤其是在一線工作的員工。這個發現讓我以一種感恩的心態來面對工地生活。從事野外作業,我們不僅可以創造輝煌,而且可以發現大自然的美,享受大自然的美。
今年8月,公司安排我到靖西至那坡高速公路中標合同段工作,我欣然接受。項目部駐地設在以盛產香糯著稱的靖西縣新靖鎮。不管是去縣城辦事,還是去現場查看施工路線,或是在機耕路上散步,我都會穿過一大片生機盎然的稻田。那片綠色喚起了我的記憶,已經消失了許久的稻花香又回到了我的心里。
有一天,我和項目經理以及兩個技術人員一起去查看路線。這條路線標在圖紙上,像一根發絲擺在一些抽象的符號當中。為了摸清這條路線所經過的地形,我們時而行走在荒山野嶺之中,時而走進村莊,時而穿過田野和菜地。
“我們現在在什么位置?”項目經理在一片稻田前問道。
一個技術人員立即停下腳步,翻開手中的圖紙,指著其中的一點說:“我們就在這里。”
“樁號多少?”項目經理問。技術人員報出了一個樁號。
“這里要大填方。”項目經理隨口說出一個工程量。“大家找找看,這里應該有水泥樁。”他一邊說,一邊四處張望。
“田里好像有一個樁。”一個技術人員說。
我依言往田里看去,隱約在綠色的稻浪當中看到了一點灰色。“我去看看。”我說,立即撥開禾葉,向田的深處走去。我已經好多年沒有走進稻田了。自從我留在城里工作之后,父親沒有辦法解決家里的勞動力問題,只好給母親辦理了農轉非手續,讓母親從一個農民變成了一個家庭婦女。即使想干農活,家里也沒有田地了。
時隔多年,我已經忘記了水田的特性。踩進田里,就難以干凈地把腳拔出來。我的登山鞋頓時裹滿了泥巴。為了方便行走,我干脆把鞋脫下,赤腳走在田里。在我彎腰解下鞋子的時候,我的臉碰上了禾葉,鼻尖甚至碰上了稻花。禾葉的鋸齒劃破了我的皮膚,經汗水一浸,傷口有辣的感覺。這種痛感讓我忽略了稻花的香氣。
“這是一個右邊樁。”我看見了水泥樁上的文字,大聲說道。
“這里以后不再是稻田了!”項目經理發出一聲感嘆。
我一怔,突然明白了他所說的話,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把稻花香吸進體內。
晚上往家里打電話的時候,我對母親說這邊的稻田開花了。母親說:“是嗎?我們這里的還沒開咧。你那邊的稻谷再過一個多月就熟了。”她的話音里好像有些許惆悵。
一轉眼,就到了十月。田里一片金黃色。工程建設指揮部向項目部移交了部分主線用地,其中就包括那片稻田。有的農戶開始收割,但有的農戶沒有一點動靜。這打亂了項目部的施工計劃。
負責現場施工的一個工區長問我怎么辦?我沉吟良久,最終對他說:“請你通知鄉鎮政府,就說給農戶5天時間,如果5天過后他們再不收割,我們的機械設備就要開進稻田。”
“這樣行嗎?”工區長猶豫著問。“沒辦法,我們不能再等了。”我說,“已經是10月中旬了,再不動工,這條高速公路將不能按時建成。5天之后就動工,有什么問題我來負責。這些稻田,政府已經付過青苗費了。”
在良田上修建高速公路,是時代的功臣還是歷史的罪人?這個問題困惑著不少的路橋建設者。我想:為了下一代,為了地方經濟的騰飛,為了改變大多數人的生活方式,付出某些代價,背上某些罵名,也是值得的。就讓這塊田往后的稻花盛開在我的夢境里吧,就讓那濃郁的稻花香留在我的內心深處吧。